第十四章 活着再见
一
黑田醒过来的时候，中村正领人打扫战场呢。
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，和着烧糊的胶皮味、刺鼻的烟呛味，让人闻之欲呕。
十来个士兵正在清理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，他们显然目不忍视，不但动作奇慢，而且表情崩溃。
土围子的卫生所位于砖楼的二楼，砖楼外有一大堆日军正在站岗，青木足足留下了一个中队，把砖楼保护的严严实实的。
黑田在里间，一个军医正为他测量血压。
他的面色不佳，一副病恹恹的样子，肩上缠着厚厚的绷带。
“怎么样？阁下……伤得重吗？”闻讯赶来的中村关切地问。
“没什么……比预想的好多了。”见到中村，黑田的脸上立马就有了光彩，两眼放亮。
“需要手术吗？阁下。”
“哈哈，上帝还是很照顾我的……军医官说，那一枪虽然击中了左肩，但由于距离太近，子弹造成了贯通伤，射入的弹头直接从肩胛骨穿过，并未留在体内，所以没有必要进行手术。只是弹头击中了肩胛骨后一部分能量被吸收，由此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脑震荡，所以需要休养一段时间。”
“哦？那可太好了，阁下。”
“见到中村君这样彬彬有礼的样子，还真是让人有点不适应呢。哈哈，我还是更喜欢中村君你以前的样子。”黑田冲中村眨眨眼。
“哪里？阁下，以前是我无礼，我不知道您的身份，所以请您多多原谅。”
“唉，还是被知道了，看来身为皇族还真是很难交到真情流露的朋友呢。如果是这样的话，我还是回到以前的黑田好了。”
黑田做了个鬼脸，从床上坐了起来，中村连忙去搀扶，却被黑田笑着挡开。
“我说，中村君，能陪我出去走走吗？”
“当然。”
二
两人走下砖楼，沿着楼前的空地缓缓而行。
日头已西斜，远处的天空中，几条淡淡的云层在不断变幻着形状，微暗的天空下，映衬着大片焦土，满目疮痍，惨不忍睹。
四下里冒着黑烟，目之所及，到处断瓦残垣，昔日高大的炮楼已成了一堆碎砖乱石，高厚的外墙也塌成了破壁。残破的内墙，千疮百孔的砖楼，满地都是黄橙橙的子弹壳。
死人，到处都是死人。
砖楼周围，两墙之间，沟壕内外，到处都是焦黑的尸体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。
尤其是砖楼附近，双方的尸体纵横交错，渗出的鲜血把焦土都染成了凝紫色。
由于反复被手榴弹炸中，那些尸体惨不忍睹，轻者躯体残破，已经看不出人形，重者则成了一堆模糊的血肉。
四周散布着残肢、断足、手指头、脚趾头，甚至是一节节白里透红的脊骨，还有一些被炸出的肠子，像麻花一样散了一地，有些肠子还在微微翕动，每翕动一下，就从断口里冒出一股黑血……
黑田震撼了，他沿着残垣走上外墙，再也不忍直视。
战争以如此狰狞的面目赤果果的呈现在他面前，以至于引发了他强烈的反应，深深地触动了他的灵魂。
作为一个皇族，他带着家族的厚望怀着热血入伍，可从他走进第四骑兵旅团的第一天起，就感到严重的不适。
他很矛盾，他为不能和别人一样去冷血杀戮而感到羞愧，可当他强迫自己冷血杀戮时，又会因为负罪感而感到愧疚，这种难以调和的矛盾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
他的军旅生涯太顺利了，由于身份的原因，他一路高升。他正和几个对手一起竞争进入军部的机会，此次前来就是为了积攒些晋升的资本，可他却阴差阳错地遭遇了一场血腥的战斗，还幸运地活了下来。
此战的获胜足以使他获得一次质的飞跃，进入陆军部应该不成其为问题。可是，经历了这一次，他的内心却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。
刚刚过去的一夜，把战争的一切要素如此紧密而又剧烈地压缩到一起，让他在几个小时内就体会到了胜利与失败、希望与失望、亢奋与悲恸，血腥与残酷，乃至于——生与死。
昨夜，他沉浸在高度的亢奋中，在暗夜里操纵着那挺重机枪像射击训练一样打爆了一个又一个靶标，然后，看着敌人的攻势在他面前土崩瓦解，他一时万分激动，感到十分英雄，十分自豪。
可是，直到他身中一枪，在昏昏沉沉中与死亡搏斗了大半天，他才明白，原来死亡是那样可怕。
一切都是晕暗的，什么也看不见，什么也听不到，恍惚中，甚至连思维都快停止了。在那样无边的黑暗中，在那样深沉的绝望里，他实在是崩溃了……
他不相信有天国，如果有，那也一定是个奇冷无比、暗无天日的地方，他不想去，实在是不想去。
醒来后，他的人生观就发生了深刻的改变。
什么功名利禄、飞黄腾达，战争是如此的残酷，他已经完全不能承受。他无法想象自己如何还有勇气再去经历一次昨天晚上那样的战斗，再去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堆残肢碎肉。
他厌倦了，只想活着离开这里，去做一些他认为有意义的事。
三
二人来到墙外，择一块干净的地方，面西而立。
“中村君，我们为什么要打这场战争？”黑田问。
“噢，就我个人而言，那是因为日本是一个岛国，国土狭小，资源匮乏。而支那，正是一个地大物博的地方，我们打这场战争，就是为了掠取资源。”
“可是，为了这场战争，很多人会死去，对他们而言，这场战争是毫无意义的。战争是残忍的，无数人会因之而成为了一堆残肢碎肉，这太残忍了。”
“没有办法，世界就是这样，丛林法则，弱肉强食，没有公平道义，没有悲心怜悯，战争就是强迫敌人臣服于我们的最佳手段。”
“可是，中村君……为了这场战争，一夜之间，原田，浅野、仓永、小笠原还有酒井、佐佐木……他们，他们全没了……”
“就在昨晚，他们还是活生生的……为了自私的占有欲，就可以随随便便剥夺别人的生命吗？……”
“在我看来，一切以生命为代价的行动都是可耻的，为了那样的占有欲去战斗，是不会有英雄的，有的只是肉体的残缺和精神的崩溃……我，黑田武夫，不想成为那样的人。”
天近黄昏。
一轮硕大的夕阳红彤彤地低悬在远处的地平线上，映出朵朵绚丽的霞光，将天空渲染得瑰丽无比。晚霞像火一样燃烧着，将远沟近壑都烧成了血红色。
苍茫大地，空寂无人。
一个血色黄昏正在来临。
黑田的眼睛忽然就湿润了。
“这太美了，中村君。”
黑田感慨万千。
“能够在那样一场地狱般的杀戮中存活下来，还能活着看到这一切，这太好了，太令人感动了。”
黑田心醉神迷。
“我现在终于明白，中村君为什么会挂那样的诗……月落乌啼霜满天，江枫渔火对愁眠。姑苏城外寒山寺，夜半钟声到客船……就像现在，日落鸟归霞满天……这太美了，不是吗？……而我，居然想用枪声去破坏这一切，我太愚蠢了……”
中村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黑田，他忽然就发现，他竟有些不认识这个人了。
“中村君，有些话我还想对你说。”
“请讲。”
“如果不出意外的话，我估计，凭着这场大胜，我很快就会调回国内，去到陆军部任职……如果是那样的话，我会很想念中村君的。”
“我想，我不会在军界干很久，我希望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。”
“而且我希望……中村君你……能够珍惜自己的生命，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……活着，与我再见……而不是，让我看到你的尸体……行吗？中村君？……”
“到时候，我们一起去打野鸭子，然后，一起吃烤鸭，一起喝日本清酒。”
黑田说完，两眼紧盯着中村，期待着他的回答。
中村的身子抖得厉害，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自己控制住，双眼湿湿地望着黑田，轻轻地点了点头。
黑田突然就神色大变，居然连连摆手。
“哈哈，我想起来了……我是绝对不能邀请中村君你一起去打野鸭子的……如果是那样的话，中村君一定会制止我的……”黑田坏笑了一下，接着说，“那是因为……中村君你还要指望那些鸭子站岗呢。”
中村大怒，伸手去打黑田。
黑田跳起，转身就跑，百忙中还幸灾乐祸地做了一个鬼脸。
